茶室外的四方大堂上有艺女拨弄着琴弦,清脆婉转的琴音和着茶室内冰水煮沸时咕嘟咕嘟的炸裂声,倒显得两位格外静而不喧。
突然一个不和谐的音调从琴上划出,似乎是崩了一根弦,琴音骤停。
沈杖藜停下手上的动作,望着摩挲着竹木茶垫上那个刻得极深的“忠”字泰然不语的明楼,“深夜请明长官前来一叙,一则为公,二则为私。”
“我想我与岩崎长官的公事在昨日已经到此为止了。明某昨夜之言虽然有辱斯文,但也句句不失本心。这个职,我怕是任不了了。要谈公事,不如等工作交接完之后,您与下一任再详谈。”
明楼说完捏着茶杯在鼻翼下轻摇几圈,“是好茶。”
刚注入沸水的茶叶打着卷扶摇而上,舒展后又轻飘飘地落入壶底。
“中国人爱研究茶道,明长官认为饮茶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沈杖藜拿起手边的白帕擦擦手指。
明楼不假思索,“茶道之魂自然是茶本身。”
“我与明长官看法相驳。”沈杖藜捏一撮茶叶洒在桌面上,“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水。洞顶乌龙水要沸,白毫水略温,碧螺春与龙井要低温,沸水冲泡苦麻味太重。”
沈杖藜两指揉捏着一根茶叶,“水不对,茶再好口感也不对。而没有水,这茶与城外的枯草也别无二致。”
明楼低头轻笑一声,“这便是岩崎长官要威胁于我了。”
沈杖藜将洒在桌面上的茶拢到一处,一颗不少地装入茶罐内,“明长官言重了。我只是想让明长官明白,若你还有野心,帝国绝对是你的不二之选。”
明楼将沈杖藜刚沏好推过来的茶盏捏在指尖,抿了一口又缓缓咽下。他注视着沈杖藜眼窝略深的暗色瞳孔,淡淡说了一句,“岩崎长官好茶艺。”
沈杖藜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手上动作越发流畅起来,“明长官不必客气。我与明诚是同学,又是同吃同住的好朋友,说起来该是喊你一句兄长的。”
这便是要说私事了。明楼皮鞋里的脚尖绷了绷,脸上俨然不动。
“倒是之前没听明诚提起过。”
沈杖藜低头摸着下巴笑了笑,“明诚素来如此,上学时莫不是趁他喝醉话多,我怕是也无从知晓他的心事。”
大堂内的艺女似是换了一把琴,婉转流畅的琴音又声声绵延过来。
“中国这片战场帝国自然有人来开拓,上海的事情结束后我便要回日本了。”沈杖藜丝毫不退让地看着明楼波澜不惊的眼睛,“如果明诚愿意,我想让他和我一起离开。”
明楼垂眸拂了拂膝上并没有的灰尘,一如既往地冷淡,“您也说了,如果明诚愿意。但据我所知,他应该不太愿意去到日本。”
“法国也好,哪里都行。”沈杖藜目光如炬,“我是以征求伴侣家人意见的态度来向您坦诚。”
明楼将视线定格在沈杖藜那张无所畏惧到有些嚣张的脸上,说出这句话的嘴巴24小时之前留在明诚身上让他羞愧难堪的东西至今未消退。
明楼甚至想掏出一把短刀,撬开沈杖藜的唇齿,狠狠插进他脆弱的喉间,尖刀从他脑后穿出来,将他直勾勾定在背后还挂着字画的墙壁上。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中国一句古话。”明楼声色不变,一如既往地从容。
“愿闻其详。”
明楼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长兄如父。”
沈杖藜虚眯了一下眼睛,明楼将有些变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我既如兄如父,明诚的事还是有资格管一管的。”
沈杖藜直起身子,“如果明诚愿意......”
明楼打断他,“我不愿意,就不可能。”
说完明楼起身将大衣穿上,“深夜饮浓茶不宜安睡,今日事务繁杂,岩崎长官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家中有人等候,明某就先行一步了。”
明诚将明楼的大衣接过来挂在衣架上,将从厨房端来的糖芋苗递在他手上。
“晚饭一口没吃,大晚上尽喝些汤汤水水的了。”明楼皱眉抱怨。
明诚腹诽他,谁让你非要睡觉不吃晚饭。嘴上却忍不住问道,“那给你煮个面条?”
明楼闻言将手上的糖芋苗搁在桌子上,“打个鸡蛋。”
往外走的明诚停下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他,“想到不要想。”
明楼回来地有些晚,明诚将强撑着眼皮等明楼回来做夜宵的阿香赶回去睡觉。如今空荡荡的厨房里面只开一盏吊灯,明诚捏着一把刚洗好的青菜准备扔进锅里,想了想还是先把青菜放下,从橱柜里取了一个鸡蛋出来卧了一个荷包蛋。
明楼换好衣服走到厨房,刚好从明诚的背后看到他正拿着筷子在舀出荷包蛋的勺子里往外分离蛋黄。
昏黄色的灯光打在明诚的肩头,灰色的背心毛茸茸的和发尾稍微长了些的头发连成一片。
“你朋友走了?”明楼突然出声把明诚吓得哆嗦一下,扭头双眼瞪得浑圆,眼神里裹了些恼怒。
明楼暗道稀奇,明诚这幅样子着实罕见。正想多看几眼明诚已将情绪收了回去,扭头搅着锅里快熟了的面,“走了,不过没有离开上海。你晚上去哪儿了?”
“沈杖藜约我喝茶。”
明诚往外捞面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恍若未闻地将白净的面条捞出来,又将刚剔出来的蛋白在熬头上滚了一遍放在碗里,浓白的汤头是早上阿香炖的鸡汤,明楼捏了一把案板上的碎葱花洒进去,将明诚手里的碗接过来,“我边吃边说?”
明诚拿了调羹陪明楼坐在桌前,一口一口舀着那碗被明楼嫌弃的糖芋苗慢慢喝,一边还立着耳朵听明楼吃面间隙给他说晚上的情况。
明诚咬着软软的芋头嗤笑一声,“他大概没想到你是乌龙白毫龙井三种茶叶压成的茶饼,无论什么水都出不来他想要的味道。”
“没有那么乐观。昨晚的事情如果稍作回想他都会有所怀疑。”明楼斜眸看看明诚,见他脸色未变又继续道,“我们握在手上的牌面是沈杖藜与南田不和以及上海经济的烂摊子没有人愿意接手。但他作何想法我并不清楚,也许太过自负,也许有什么谋划。”
明楼放下筷子握拳搭放在桌在上,明诚仰头喝完碗底的汤,起身将明楼的碗筷一同收起来拿去洗碗池洗。
水流哗哗打在瓷碗上,调羹和碗边碰出清脆的声响。明楼望着明诚就算弯下腰也依然硬骨一身的脊背,试探地叫他,“明诚?”
“嗯?”明诚头也不回。
“如果以后不再需要我们这些战后,你想去哪儿?”
明诚漫不经心,“工作怎么可能会有尽头,自然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第二天明楼在院外摆弄一贯是明诚饲养的那一方玫瑰花圃时看到明诚穿戴整齐风风火火地攥着手套从屋子里出来。
明楼脱下手套拍拍手,明诚走到他面前,“我要出去一趟。”
“私事?”明楼将手套扔到一边的石凳上,抬眼看他。
“公事。”明诚皱皱眉,心情不大好的洋子。“汪曼春打电话来说她生病了,明天不能上班。让我去把那天南田让她记录的报告拿回来给你,顺便给沈杖藜送一份去。”
明楼有些不悦地看明诚,“她叫你去你就去?”
“还不是你跟她说的,有什么事就吩咐明诚去办。”明诚撇嘴低声学舌。
明楼抬步往屋里走,“你在家呆着,我亲自去。”
“那还不如我去。”明诚捏着手套站在正开得浓艳的花圃旁,擦了擦叶片上的泥土,悄悄说。
汪曼春为什么让明诚去,原因显而易见。让明诚拿自己寻欢时被狼狈碰破的报告给明楼是侮辱他,给沈杖藜也是侮辱他。
“汪处长架子越来越大了。”明楼将明诚递过来的深蓝色领带往脖颈上系,“前几天那条红色的呢?”
明诚摇摇头,“太闷骚了,不适合你,我放明台衣柜里了。”
“她生病了我自是应该去看望的。”明楼不再纠结这些小事,系紧袖口的扣子。
明诚掏出大衣兜儿里的车钥匙,“我送你?”
明楼披上大衣从他手里将钥匙取过来,“不用。我自己开车去。”
明楼余光只扫到弄堂口探出那只黑黝黝的枪口时便使劲打了一把方向将车身横着停下。
子弹打在铁皮上的声音实在不美好,尖锐的弹头似乎要穿越车门呼啸着埋进他的皮肉里,明楼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伏着身体跳出车外。
碎玻璃砸在头上,耳畔是一阵没有间歇地让人耳鸣的枪响。
明楼从车下探头一看,起码有六个人。他从腰间拔出枪支,六发子弹要弹无虚发才能脱困。
这处大多是仓库,没多少人,而偏偏有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被吓得从明楼身后的弄堂里哭着往可能是父母在的另一条弄堂里跑。
枪声未停,明楼视线里七零八落的脚马上就要走到眼前,明楼抬枪从车下打了两枪,两个人应声跪倒在地。
明楼扯下大衣往后翻滚,一手用黑色的大衣裹住不断啼哭就要冲出弄堂挡在枪口下的小孩,一手朝着刚跃起便映入视野的人射击。
前三枪皆中几人要害,突然被蒙住头的孩子挣扎大哭,几欲挣脱出他的怀抱。扑哧一声血肉里被埋进子弹的声音回荡在身体里格外沉闷,明楼卧枪的右臂骤然失力,只能随着本能抱着那个孩子往弄堂后的墙壁内掩身。
枪从指尖滑落的时候骤然被高空跃下的人从手里接过,明楼将小孩往一旁推了几滚正欲拳脚相搏就看眼前身形笔直的人握着他的枪将两发子弹打在两个刚冒头出来的人的眉间。右手刚把手枪往后一扔,一柄短刀便从腕间飞出直直定在最后一人的心口。
柳博芙双手插兜扭头漫不经心地看明楼,杀了三个人后仿佛仅仅捏死了三只蚂蚁。
硝烟在柳博芙的背后弥漫,风把她眼前的头发吹起,露出冷静残酷的一双眼睛。
她朝明楼吹口哨,“身手不错。”
明楼手臂上的血从捂住伤口的指尖溢出,他嘴唇微白,蹭着墙壁站起来,一身狼狈却风度不减,“你也是。”
“你欠我一次。”
“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