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们,别替我做梦了。

对象儿:陆拾柒。

「楼诚」一叶障目(8)

乍暖还寒时,正是与佳人相约的好时节。

但是明诚只与陆婉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分道扬镳,倒也正合他的意。

明诚到的时候陆婉已经坐在那儿了,她穿素色的旗袍,大朵的海棠从领口铺陈到桌下看不到的地方。

陆婉挺胸交叠双腿坐在那里,手肘放在沙发扶手上,撑着头的左手指尖还夹着没有点的烟卷。她眉目间褪去荧幕上的风情,静静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嘈杂人群。露出桌脚的一截脚腕下是暗红色的小高跟皮鞋,衬得肌肤白如霜雪,半遮半掩隐于酒红色的桌布下,不经意间已甚是引人注目。

明诚穿过大堂走过来时,她察觉到一般眼波一转,将视线从窗外移到明诚的身上。

明诚看她望着自己,像在看他,又像穿过他再看别的什么一样。明诚不太会描述那种虚无缥缈的眼神,他一向不如明楼会和女人打交道。

明诚坐下时陆婉已经坐好,戴了翡翠戒指的手指指指明诚面前的咖啡,“我随便点的,不介意吧。”

陆婉笑起来眼睛如同新月一般,弯弯地,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

明诚得体地端起已经变温的咖啡喝一口,抿抿嘴,“不会。临时有点事,来晚了,陆小姐见谅。”

陆婉转动指尖的戒指,开门见山地问,“明楼让你来找我的?”

窗外卖报的小孩儿捧着名不见经传的报社出得花边小报扯着嗓子兜售,“卖报卖报!当红女星陆婉昨夜与政府高官深夜密会!独家消息!卖报卖报!”

陆婉似是没听到一般,她起身坐在明诚这边的沙发扶手上,揽着明诚的脖子把红润的嘴唇贴在他的耳侧。陆婉身上有淡淡的茉莉味,从她起伏的胸口缕缕飘进明诚的鼻腔。

他一动不动,陆婉亲密地把头埋在明诚颈间,咬着他脆弱的耳骨说,“不管你们为什么找我,回去告诉明楼,让他亲自来。”

 

明楼遇到陆婉时,她还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小女孩。

那年明楼接到一个任务需要回国执行,事情办完后余下几天他回了一趟家。正是十月,明诚爱吃明镜亲手做的桂花糕。

明楼领了命去外头买晾晒好的干桂花,路过一家茶馆时,店内吵吵嚷嚷,一个打扮男相的女孩戴着流里流气的帽子被一个西装笔挺的英国人和茶馆老板齐齐赶了出来。

明楼驻足看那个女孩不顾路人打量,指着里头依然高声叫骂:“演得什么破影戏!一群蠢货,人家放着打你欺负你的影戏你们还喝上彩了!洋鬼子简直太不要脸了!老子以后一定能演出比这个好看百倍的影戏,专演痛打洋鬼子!”

那时茶馆里拉个幕布就能放的电影大多是洋人拿来潜移默化奴役国人思想的,看作消遣麻木不仁者居多,鲜少有陆婉这种较真的人。

陆婉站在茶馆门口战斗力持续不减,放电影的英国人摇摇头,冲身后的人说了一句话,让他去请最近的巡捕来。

明楼不再看戏,走上去单臂环了陆婉的腰就把瘦弱的她夹在胳膊底下带走了。

陆婉一边踢打明楼一边高声抗议,“一群卖国贼!放开我!我要回去搅得他今天放不成影戏!”

明楼嫌她烦,伸手捂了她喋喋不休的嘴,陆婉身形矫健,如同泥鳅一般,明楼没设防差点几次让她跑掉。

明楼看看身后没人追来,把她往钻了好几条的深巷里一放。

陆婉重获自由,扑上来就要打明楼,被明楼卡着脖子往墙上一摁。

命门被人握在手里,方才知道恐惧。

明楼低头看警惕又愤怒地看着她的陆婉,脸上脏兮兮地,眼里的灵气却抹也抹不掉。

“我现在问你一些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陆婉试探地点了点头。

很聪明。

“喜欢演戏?”

点头。

“知道怎么演戏吗?知道怎么才能被能选去拍戏吗?”

摇头。

“如果你信任我,我把你送到一个我认识的人那里学拍戏,但是下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要做出些样子来给我看,能做到吗?”

陆婉将信将疑地看着明楼,临了还是点了点头。

明楼松开了手,带陆婉穿过深巷,走出最屈辱最肮脏最难以翻身的坑蒙拐骗流浪生活。明楼把陆婉送到上海影戏公司陆宇那里。

他离开时没有同陆婉说再见。

陆婉追出去,明楼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转身,背后灯红酒绿而他像河畔最温煦的风。

“你要去哪里?去多久?还会回来吗?”

明楼将她脏兮兮的帽子戴正,看她依赖的眼神仿佛与多年前被自己亲手抱回家里的小男孩一模一样。

他有些想念一个人呆在法国的明诚,又想明诚下巴压着被子把自己包成蚕蛹一样的睡姿。

明楼内心忍不住柔软,“去很远的地方,大概会很久,会回来。”

“我还能见到你吗?”陆婉捂捂自己突然有些发痒的心脏。

明楼指了指旁边印刷粗糙的海报,“我希望下次遇见你时,所有人都能看得到你。”

陆婉看着明楼退步融进车水马龙里,这个高大英俊的陌生男人把她从泥泞里拉出来带她走到了光下,而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陆婉追了几步,朝明楼的背影喊,“你叫什么!”

明楼扭头张张嘴,周围有铃铛声,车辆驶过发动机的轰鸣声,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还有隔壁不夜城里的音乐声和妙龄女郎甜腻腻的嗓音。

但陆婉从中清晰地听到了两个字。

明楼。

 

正好是周末,明诚与陆婉分开后就回到了家。

明楼正坐在客厅里看报,余光撇到明诚大步走进家门,然后在茶几上捞起一个苹果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吃了起来。

空气里有明诚大衣上那股陆婉身上的茉莉味,虽然极淡,但也极清晰。

明楼抖抖报纸,“见得不错?”

明诚咔嚓咬一口苹果,“还好。”

明楼没看几行索性把报纸放在膝头,视线从眼镜的上沿投过来,“那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人家说了有什么事儿让你自己去找她。”苹果的汁液顺着舌尖淌到嗓子里,正好说话急促呛了一下,明诚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五官挤在一起痛苦地朝明楼摆摆手,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自己房间走去。

明楼坐着看明诚慌不择路的背影,皮鞋踏在楼梯上砸气点点浮尘,在日光下翻腾,又渐渐下沉,蒙了浮浮一层,在他心上。

明诚回房漱了口又洗了手,趴在窗口看院内那一方玫瑰花圃,周围的草木都冒了新芽,一春又一春,已是许多年了。

 

没等明楼主动去约,陆婉就递了拜帖。

明楼站在办公室中央拆开浅红色的信封,掀起眼皮看了进来递信的明诚一眼。

明诚垂着眼皮看手上明楼今天的日程,没什么意外地问,“今晚帮你去酒楼定位置?”

“嗯。不过不要包间,要大厅的。”明楼把信放回信封里,“既然日本人怀疑我,不如光明正大给他们看。”

 

晚上七点,上海最贵的本帮菜馆,人数不多,贵客都在楼上包间。

明诚余光瞟了瞟角落里几个盯梢的,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嘴里发苦,心里也发苦。

多情的戏要演,自己备受不待见的戏也要演。

陆婉来得稍晚一些,明楼起身帮她取下肩上披的白裘,顺手变一支玫瑰。

百年不变的老把戏。

但明诚不可抑止地想到了柳博芙。

柳博芙是伏龙芝里与明诚同期的学员中用短刀用的最好的,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中,柳博芙用那柄泛着寒光的短刀将扑在明诚身上的狼王一刀封喉,粘稠血腥的狼血糊了明诚一脸,她迎着风雪朝明诚笑,“你差点死掉。”

没有头发的女孩是里面最怪异的人,凶悍有力量,但她还美丽,谁都忌惮她。

她爱和明诚在一起,明诚是里面最像正常人的一个。

一次外派在雪山密林里的任务,空谷里的夜格外寒冷,柳博芙托着脸看一旁明诚用木棍把柴火架得更旺,他眼里隐隐绰绰有熊熊火光在跳跃,而灵魂却不在这里。

柳博芙用被火堆烤的通红的双手去捧明诚寒冷的脸,“诚,如果你有秘密,世界上没有谁更比我值得让你分享。”

明诚正在想明楼下雪的时候会不会记得把阁楼的窗户关好,如果雪落到屋里的地板上,融化后地板会翘起来,房东会扣钱。

明诚有些惊讶地看柳博芙,柳博芙有世界上最碧蓝的眼睛,仿佛能在里面看到自由。

明诚坐在柳博芙身边,他抿抿嘴唇,“我爱一个人。”

柳博芙把烤好的兔肉用短刀撕开,插在木棍上递给明诚,“那很好。”

“但他是我的哥哥。虽然他只养育了我。”明诚扭头不假思索,仿佛这句话早在嘴边。

柳博芙吮了吮手指上的油,认真地看着明诚,“他浪漫吗?”

明诚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谴责,他抬头看树梢上沉甸甸的积雪,枝头有雾,雾的远方是月光。

“他很博学,也会讨女孩儿开心,大概不怎么浪漫,因为他只会变玫瑰。”

柳博芙擦着鼻子笑出声来,明诚很正经,“柳博芙,这在我的国家,是错误的事情。”

柳博芙喝水壶里烧化的雪水,她凑过去搂明诚的肩,用鼻子蹭他的脸,光洁的额头抵着明诚蹙成一团的眉心,“诚,如果谁谴责你,那只是因为你太酷了。听着,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我住在最美丽的农场,我之前有浓密的金色长发,它非常漂亮。我爱隔壁的牧羊女,她有世界上最美妙的歌喉,和你一样的大眼睛,她还有一堆情诗,我记得每一首。”

柳博芙的蓝色瞳仁里有浅浅的波浪,明诚感到宁静。

“这在我们国家的信仰里,也是错误的事情。诚。”

柳博芙松开明诚的肩,朝他眨了一下眼,“他们杀了我的女孩,诚。我剪了我的长发,离开了我的农庄,我想出来看看,总有一些事情会证明我没有错。”

明诚拥抱柳博芙,“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柳博芙拍拍明诚的背,扭头亲吻明诚的侧脸,“拥有玫瑰不是罪恶。明诚。我生而为人,最骄傲的事就是告诉我的女孩我爱她。”

 

明诚看陆婉惊喜地笑,他突然很想念柳博芙已经许久没有再寄来过的信。

他想与柳博芙躺在中国的月光下,然后告诉她,不要再问我有没有拥有玫瑰了。

他有许多枝玫瑰,但没有一枝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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